维吉尼亚‧吴尔芙(Virginia Woolf)曾哀叹勃朗特姊妹才华出众,但「过着贫穷的生活,限制了她们的眼界」。而美国新闻记者、编辑和文化评论家茱蒂丝‧舒拉维兹(Judith Shulevitz)认为刚好相反,勃朗特姊妹不甚愉快的劳动经验(主要是当其他有钱人家子女的家庭教师,她们其实全都很讨厌人类,更讨厌社交,因此不喜欢这份工作),以及感受到性别和阶级歧视的事实,成了她们创作灵感的来源,正是因为如此才成为伟大的作家。
贫穷且不善交际的前家庭教师夏绿蒂‧勃朗特(Charlotte Brontë),以及她更不善社交的妹妹艾蜜莉,生活在远离伦敦文坛、约克郡沼泽地的牧师馆,每天为父亲打理家务,她们怎麽会去写小说和诗歌,还写得几乎比其他19世纪的英国小说和诗歌都来得出色呢?吴尔芙(Virginia Woolf)在1925年一篇谈到《简‧爱》(Jane Eyre)和《咆哮山庄》(Wuthering Heights)的文章写道:
「当我们再一次讲述《简‧爱》时,我们无法消除这样一种疑惑:她的想像世界如沼泽地的牧师馆那样陈旧,如维多利亚时代中期那样过时,那是一个只有好奇的人才会去,只有虔诚的人才会留下的地方。但当我们打开《简‧爱》阅读两页纸以後,所有的疑惑都从我们的脑海消失了。」
如果说夏绿蒂的小说是一阵狂风,那艾蜜莉的《咆哮山庄》就是一场暴风雨。吴尔芙写道,艾蜜莉笔下的人物乃至鬼魂,都有「一股超越现实的生命之风」(跟大多数读者一样,吴尔芙忽略了最小的勃朗特:安妮,一个不太出名的小说家和诗人,以及三姊妹的兄弟布兰威尔・勃朗特(Branwell Brontë),一名失意的诗人和艺术家,後来酗酒成性)。吴尔芙接着写下一篇更着名的文章《自己的房间》(A Room of One’s Own),她感叹若不是维多利亚时代的习俗束缚了夏绿蒂的潜能,她可能会创作出更多东西。
吴尔芙捕捉了《简‧爱》里的一段话,她认为在这段话中,她听见夏绿蒂透过简所发出的声音,向读者讲述女性被排斥在「忙碌的世界」与「实际经验」之外,并哀叹勃朗特姊妹的才华被限制在「做布丁、织袜子、弹钢琴和刺绣」上。吴尔芙认为,无论夏绿蒂的想像力有多大胆,也因环境多少受到了限制——她「永远无法完整地表现其天赋。她的书将变形和扭曲。她本该平静地写作,却在愤怒中执笔。」吴尔芙觉得,假如夏绿蒂「每年能有300英镑的收入」,所写得作品会更好。
舒拉维兹并不认同吴尔芙的观点,她认为吴尔芙没有察觉到勃朗特姊妹的故事吸引人的原因,她写道:「勃朗特家的社经地位劣势并没有阻止她们,夏绿蒂和艾蜜莉以前所未有的敏锐眼光,探索与运用了性别牢笼。这对姐妹碰巧拥有丰富的『实务经验』,尽管她们一点也不喜欢人群。被逼着进入社会後,他们又以最快的速度返家,在逃离社会的过程中,他们找寻到培养自己原创声音的自主权。然而,正是这些进入女性劳动力市场的尝试与冲击,给予了她们最好的创作素材。」
勃朗特姐妹是其时代所属阶级的典型女性:受过教育、贫穷,可能注定终生未婚。他们的童年独一无二,很小的时候丧母,但勃朗特家的孩子享受在忙碌父亲善意的忽视中,充分利用自己的自由发展出复杂的幻想世界。他们能读什麽就读什麽;在後院的沼泽地度过漫长的下午;创造具有大量历史和政治阴谋的异国故事;上演他们演给自己看的戏剧;发行只有他们才会阅读的杂志;把小说和诗歌缝制成微型书,上面的字小得连家里的大人都看不懂。然而,成年後他们不得不离家外出找工作,对勃朗特家的孩子来说,主要是当有钱子弟的家庭教师。
夏绿蒂的第一份教学工作持续了三年,她认为这份工作是「不愉快的束缚」,而学生是「愚蠢的傻瓜」。接下来,她和安妮开始担任家庭教师。在夏绿蒂第一次担任家庭教师期间(持续了两个月),她惊恐地发现自己沦为了光鲜亮丽的「保姆」。夏绿蒂写给艾蜜莉的信说:「我现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清楚地认识到,一个私人家庭教师是不存在的,不被认为是一个有生命和理性的人,除非她必须履行令人厌倦的职责。」安妮的第二个家庭教师工作做了五年,而厌世的艾蜜莉曾经在一所女子学校当过一段时间老师,她甚至直接告诉学生:比起她们,她更喜欢学校里的狗。
夏绿蒂和艾蜜莉第二次都是在布鲁塞尔的「Pensionnat Heger」教书,她们也是那里的学生。几个月後,艾蜜莉辞职搬回牧师馆当家管,夏绿蒂则继续坚持了一年,主要是因为她爱上了老师兼同事康斯坦丁‧黑格尔(Constantin Heger)。作为一名才华横溢、有魅力的教授,他是第一个认识到勃朗特姊妹的力量,并将她们视为知识份子的男性。
黑格尔与夏绿蒂的雇主、学院主管结了婚,而他对女学生(尤其是夏绿蒂)表现出一种轻浮调戏的情感,克莱尔‧哈曼(Claire Harman)在着作指出,夏绿蒂「渴望爱情」,肯定被黑格尔对她的强烈兴趣所征服。无论她和他之间发生了什麽事,很可能「大多是发生在她自己的脑海中」。黑格尔的妻子也注意到夏绿蒂的「高度亢奋状态」,并开始密切关注她。因此,黑格尔逐渐与夏绿蒂保持距离,就这样过了好几个月,直到夏绿蒂辞职。回到家後,夏绿蒂想跟艾蜜莉、安妮一起在牧师馆开办学校,但她却把精力都投入在写信给黑格尔,而对方断断续续且严肃地回信,使她越来越绝望。
勃朗特学校从未开始。反倒是夏绿蒂写出她试图出版的第一部小说《教师》(The Professor),这本书隐晦的描述了她在布鲁塞尔的经历,不过这本小说在她有生之年从未出版。夏绿蒂在下一部小说《简‧爱》和最後一部小说《维莱特》(Villette)中,充分运用了自己过往的工作经历,并藉此释放了自己对黑格尔的感情,使小说内容充满了情慾。
简爱在桑菲尔德庄园扮演了一个模糊的角色:类平等、类保姆的人,使她成为上层阶级与劳动阶级的敏锐观察者。《维莱特》的孤儿叙述者露西‧史诺(Lucy Snowe)在比利时的一间女子学校教书,她爱上了自己的老师。藉由她使读者了解到,当雇主预谋陷害自己的雇员时,一份工作如何变得有害。简和露西都在努力与那些不断违反职业界限、引诱人的上司划清界限,舒拉维兹写道:「简而言之,如果夏绿蒂每年有300英镑收入,她就不可能写出让读者惊艳的小说,直白地描绘中产阶级女性的工作环境,并继续启发我们这些同样必须自食其力的读者。」
吴尔芙断言,在所有女性作家中,除了珍‧奥斯丁(Jane Austen)之外,艾蜜莉是唯一一个超越「性别限制」,对自己的女性特质表现出冷漠的作家。的确,艾蜜莉以冷眼和非凡的洞察力观察她笔下的男性角色及其世界,将道德的复杂性和优雅的时刻赋予其中最糟糕的人。但吴尔芙,以及一个多世纪以来的评论家,都没能发现艾蜜莉在众目睽睽之下所隐藏的女性抗议。艾蜜莉小说的核心是一个不起眼的佣人奈莉‧迪恩(Nelly Dean),黛博拉‧卢茨(Deborah Lutz)说:「她被赋予了一种力量,去框定、重塑并编织周围人的生活情节,就像小说家本人那样。」
勃朗特姐妹将其颠覆性隐藏在家事背後,用她们表面看似古怪的举止作为逃避社交的藉口。当家里的老管家跛足无法继续工作时,她们接手了他的工作,而不是再请一个陌生人到家里帮忙,夏绿蒂给朋友的信写道:「我负责熨烫衣服,保持房间整洁,艾蜜莉负责烘焙和厨房。我们真是奇怪的动物,宁愿用这样的分工方式,也不愿在我们中间出现一张新的面孔。」艾蜜莉做家务时思绪也随之漫游,勃朗特家的佣人曾表示:「无论她在做什麽,熨烫或烤面包,她都随身带着铅笔。」
远离尘嚣的生活没有让勃朗特姊妹变成疯子,而是使她们成为作家。牧师馆为她们提供了另一种生活方式,为父亲打理家务,也为「神秘的力量和激情」提供掩护,舒拉维兹写道:「夏绿蒂和艾蜜莉选择隐居并不是因为女性特质剥夺了她们的事业与公开生活,或者不仅是因为这个原因。勃朗特姊妹之所以这样生活,是因为她们需要隐私来创作与众不同但惊人的小说——时而被赞誉为『在现代作品中毫无对手』,时而被批评为『行为低调』和『粗俗』。至於像烘焙和打扫这样的家务事,可能也只是因为没有其他更好的事情可做,但这些事情使她们的创作固定在现实中,或许也帮助她们在写作过程中保持理智。」
参考报导:Atlanti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