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昭如
距离二○一四年这本小书首次面世,已经是八年前的事了。
那时决定书写特教学校事件的心情,只能用「憨胆」来形容吧。处理的是难以启齿的性侵事件,又是发生在相对保守的教育体系,吃力不讨好,处处是地雷,令人精疲力尽。我知道,如果写出来了,势必会得罪不少人,如果不写出来,会让孩子继续承担受害的风险,到底该如何取舍?是难解的矛盾,也是价值的抉择。
如果我假装听不懂孩子说什麽,把他们的自白当成随便说说,对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无动於衷,一切就结束了。可是我做不到。面对无法言说的孩子,愿意将内心的煎熬向素昧平生的我娓娓道出,期待透过自己的现身说法扼止伤害继续发生,就算我心里仍有恐惧不安,把这些事书写下来,已成为我无可逃避的责任。
不过,调查采访报导是一回事,应付各界质疑则是另一回事。这些年来,我参与过超过一百场相关讲座,听众最常提出的问题是:「台湾怎麽会发生这种事?是不是你被误导了?」「整件事有太多不合理的地方了,怎麽可能?」
面对这样的疑问,我不知该如何回答,更不知该从何说起。
有读者私下透露,人本基金会颇为两极的评价,是他们对《沉默》存疑的主因。起初我以为这只是少数意见,直到某校老师找我去演讲,事前殷殷提醒:「谈你写书的经验就好,不要提到人本。」某校学生充满歉意地说,他被老师告知此案是人本造谣,要求取消我的讲座,我才惊觉原来把我贴上「人本同路人」的标签充满多麽深的恶意。有朋友善意提醒我,不要「拿人手短」被人本利用了,殊不知《沉默》并非人本基金会委托之作,[1]更不曾支付我任何酬劳,把我当成误闯丛林的小白兔,好傻好天真。
我不明白,该校发生一百多起性平案是公部门认定的事实,足见人本基金会揭露的是实情,既没有造谣,也没有说谎,为何人们还是不(愿)相信?这让我想起美国总统柯林顿与陆文斯基传出绯闻时,他的幕僚鲁宾(Robert Rubin)说,他对真相一点兴趣都没有,「就算他们想告诉我,我也不想听。」为什麽他不想知道?因为一旦知道了,就很难对这些事视若无睹,假装与自己无关。
事实就是这麽不加粉饰,让人不忍卒睹,也不敢逼视。这所学校发生的事不合逻辑到了极点,让人不舒服到想全盘否认,大家宁可蒙上眼睛,摀住耳朵,以为只要不看、不听、不闻、不问,问题就会消失。就像房间里明明有只大象,庞大到让人无法否认,忽视它就在那儿,就是没人谈论,假装它并不存在。
偏见的形成往往是漫长的,有如去除了地面上的杂草,根仍深植在土壤里,不曾消失。就我看来,「歧视」是该校案件频仍的主因:老师有意无意、或隐或显的歧视,将听障生错误的性观念与偏差的性行为视为常态,事发之後又不想、也不愿承认疏失,把一切归咎於学生。既然是「学生自己有毛病」,他们也无能为力。[2]
人们总是渴望世界黑白分明,善恶立判。既然发生了性侵案,只要把加害学生捉起来,不就好了吗?为什麽要追究老师责任?只是人心远比想像中来得复杂,这起案子是非暧昧、处於灰色地带的情况极多,谁是好人?谁是坏人?谁有罪?谁无罪?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解读与评价。但外界未必知悉的是,大人装聋作哑,保持沉默对受害孩子的伤害,远比想像中要来得巨大,那是种对世界信任的全然崩裂。
二○一三年,澳洲政府组成「皇家调查委员会」(The Royal Commission into Institutional Responses to Child Sexual Abuse),花了五年时间调查全国学校、教会、育幼院等机构处理儿童性侵案的问题。他们营造出保密、友善与支持的环境,藉由私下面谈与个案调查,聆听六千多名受害者的证词,发现诸多光怪陆离、惨不忍睹的现象(例如:知情师长告诉受害者:「不要胡说八道」、「你要慢慢习惯这种事」,甚至有受害儿童向师长通报之後,反被该师长性侵),并於二○一七年公布调查报告,[3]指出从一九五○至二○○○年,澳洲有超过一万七千名儿童受害,让外界看见性侵伤害的各种样貌及影响。这份厚达十七巨册的调查报告最引起我注意的地方,是许多儿童发现原本信赖的师长视而不见,或分明知情却不愿伸出援手,很容易产生强烈的自我怀疑及严重的焦虑、身心解离与创伤症候群,这不只让他们易於再度受害,影响其接受医疗服务、建立与寻求谘商的机会,也增加了其他人受害的风险。这是台湾处理校园性平事件时鲜少触及的面向。
为何机构得知真相却宁可保持沉默,不愿积极处理?这牵涉到成人对儿童权利与认知发展的成见。儿童在成长过程中,经常被教导成「不可以挑战成人」,若是说出成人不愿相信的事,经常不是被当成随口说说,就是视为挑战权威。当儿童从成人的反应发现性侵是不能说出口的,或是说了也没人相信,强大的矛盾、迷惘与不安让他们再也无法敞开心房。但若是有人愿意真诚地倾听,而且是在温暖安全、没有曝光之虞的条件之下,他们是很愿意说的,而且是毫无保留地全盘托出。
有学者指责我为了写作迫使孩子揭露创伤,对他们造成二度伤害,实在是误会大了。其实是有孩子不愿多谈,我也从不追问,说或不说,这是他们的权利,外人无权以任何理由(像是「你要勇敢一点,说出来」「说出来,才能救其他人」,难道「不说」就代表「不勇敢」?难道其他孩子被性侵,是他们的责任?)如此要求。我接触过的孩子大多聪慧而敏感,懂得选择适当时机与对象倾诉,他们最大的痛苦未必来自性侵本身,而是没人信任与倾吐的无助,很需要有人理解那样的感受。至於我能做的,只是陪伴与倾听,相信他们的感受,接纳他们的情绪,如此而已。有些人(特别是没接触过受害者的人)以为要求受害者噤声不语,什麽都别提,才是保护他们的最好方法,我只能揣测这是基於善意而产生的误解。
澳洲皇家调查报告收录了不少儿童坦承受害以後,被机构里的成人指责「不要乱讲」的例子,并解释这种「机构的背叛」(institutional betrayal)源自於视性侵为丑闻或威胁的心态。当机构的存续是主事者首要思考的目标,常以「保护机构名誉」为由包庇加害者,掩盖罪行,要求儿童原谅加害者,甚至否认受害一事,因为对机构而言,漠视或隐瞒性侵是在进行「危机管理」,任何对机构存在的威胁,就是对自己的威胁。这种保护名誉、以机构利益为优先的考量,不只背叛了儿童的信任,也牺牲了儿童的安全,正如受害者ARY在接受委员会调查时所言:
「这个校长在霸凌学生,他是个懦夫。他牺牲学生的安全与福祉以维护学校的声誉。如今我回顾这件事,理解到过去的我与其他同学遭到性侵时,学生的福祉从来不在学校的考量之中。」
机构的背叛足以造成各式各样的扭曲,记忆的扭曲,道德的扭曲,人性的扭曲……说到底,他们心里根本就没有孩子。
至於并未涉案、却保持缄默的那些老师,又是怎麽回事?他们的沉默是毫不知情,或是另有隐情?他们是真心相信学校没有出事?或是基於保护校誉才沉默不语?我问过负责调查的D老师,他相信多数老师是被蒙在鼓里,却也坦承自己在发现学生谈论性侵时心想:「小孩子懂什麽?只是闹着玩而已」,未再追究下去。我想,这些老师不是演戏,也不是装蒜,而是学校发生这麽大规模的性侵,跟他们长久以来内化的孩子的印象有所矛盾,学校又是他们奉献已久、自我价值所系之处,面对外界质疑的负面言论,在情感或理智上都难以接受,自然会产生膝反射式的否认心态。心理学家早已指出,人类在面临恐惧时,内心闸门会自动阻止不安的讯息进入意识,选择拒绝相信,二次战後至今仍有德国人打死不信纳粹罪行,甚至视大屠杀为漫天大谎,就是最好的例子。我想,这些老师选择以「逃避」或「否认」来面对外界批评,应该是出自这种自我防卫的机制。
或许这世上没有真正的恶人,只有内心软弱的人。
因为了解那种夹杂着痛苦、恐惧与羞耻的复杂情绪,我从未公开学校校名与涉案老师姓名。就算我自认顾及了他们颜面,仍有人认为我不在教育界服务,没有资格指责他们,这种「血统论」式的批评十分常见。也有人替该校老师打抱不平,认为《沉默》严重打击老师士气,不尽公允,例如在该校担任志工的凯特在脸书留言:「……其实学校许多人都很努力在做後续的处理,我希望大家可以站在鼓励改善的态度多一点,舆论有时对认真的人并不公平。」
从凯特来信的字里行间,我可以感受到他对该校状况的不忍,这与我在书中的主张并不冲突。我确实对部分视而不见的老师有所批评,并非我认为该校尽是差劲的老师,而是我知道老师也是人,有着身而为人的局限,很难跳脱习以为常的官僚体系,用其他角度看待自己的所作所为(或是不作为),换作是我,在缺乏自觉、不够警醒的情况之下,可能也会做出同样的事来。後来我这麽回覆凯特:
「书写《沉默》的主要目的,是为了点出台湾特殊教育系统出了什麽问题,进而引发各界亟思解决之道,全书关切的重点不在个人,而是体制,全书所欲批判的对象不是个别老师之恶,而是结构制度之恶—到底是什麽样的政策、环境与文化,竟容许部分老师可以疏忽、怠惰到这种地步?既然是制度、而非个人造成的错误,那麽个别老师的『邪恶』或『善良』与否,相形之下也就不那麽重要了。
我从不否定该校老师的付出,然而肯定他们的努力或许重要,却没有那麽急迫,即使肯定他们的用心,也无碍於我对该校在师资培训、性平教育、乃至人事结构等千疮百孔、盘根错结的批评,正如同医师主要只负责诊断病症,不对健康器官多所着墨,是同样的道理。何况在问题如此复杂且彼此拉扯的情况下,单凭个别老师的认真与善意,是否能让一所行政效能几近失灵的学校改头换面?说真的,我不并乐观。
如果你看完《沉默》,也相信我没有扭曲事实,应能了解该校之所以演变至此,不全是那几粒『老鼠屎』的问题,而是整锅粥根本就没煮熟,就算没有老鼠屎,恐怕还是难以下咽。仅靠个人式的爱与善心并无法改变结构之恶,唯有透过全面的、彻底的、观念性的改革,才有可能杜绝憾事一再发生。」
後来,我再也没收到凯特的来信,也不确定他是否看到我的回覆。我希望他看到了,也领受到我的诚心与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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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沉默》出版以来,常有陌生人(且以男性居多)透过各种管道,向我诉说一段又一段让人屏息、不知所措的受害经验,那麽多怨恨、悲伤、负疚,彷佛永远不会离去的梦魇,就算我努力倾听,能做的仍极其有限,这让我感到哀伤。近年我已甚少公开谈论此案,毕竟每次发言都是理性与感性的争战,案情又牵涉到那麽多隐私与信任,我必须控制自己情绪,避免向来乐於偷窥、猎奇的媒体忽略《沉默》揭露案情的意义,只剩下作者愤慨的语言或手势等浮光掠影,这是我最不愿意见到的。…